離開

離開 

我計劃九月到台灣讀碩士，就在出發前不到一個星期腦袋忽然萌生一個想法，不如別去了留在香港。
 
每個人都被我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為什麼？大家會滿腹疑惑。
 
我會說：因為香港。
 
這個理由看似高大尚，其實只是一個自私的理由，因為我只是想親眼見證這場運動或者說這歷史的一刻。
 

不是說我不支持這場運動，而是我很懦弱，不是勇武派，只是個會聲援的和理非。眼睜睜看着一個個遠比我勇敢的人義無反顧向前衝，我很羞愧。
 
該留下來嗎？我就着這個問題想了很多，也問過不同朋友的意見。
 
以下取其中一些分享和回應。
 
有人說如果我是為香港而留下，那未必把自己看得太重，香港少了你不行嗎。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微不足道，少了我一個肯定什麼都不會改變。這讓我想起一個梗圖文宣，圖中有個人對另一個說：「核彈都唔割，我係咪好叨啊。」另一個人回應：「傻仔，係人哋唔同你割渣。」是的，我這些「搭食」（出自晴爆，意指沒有付出，卻享受成果的人），還說着想見證、想體驗，其實很自私，很仆街。
 
有人會說，想見證其實一直留意新聞、看直播也可以。我會說現場感受的跟報導畫面的不一樣，除了感受以外，以參與者角度作報導的很少，更甚其實沒有人能還原自己觀察的角度。雖然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在相對安全的情況下遊行，展示自己的支持，而不是在前線奔走。我離開了，便沒法親耳到那些叫得沙啞仍在嘶叫的人和那些幼嫩卻同時尖銳、清澈的孩童領着大家叫口號。也沒法聽見、看見那些叔叔姨姨撐着傘為年輕的抗爭者提供換衣、上裝備的角落，然後年輕人離開傘下上前時輕輕地說聲加油。沒法看到有心人派發水、食物，甚至餐卷、八達通。除了水和小食，抗爭者大多都婉拒，婉拒時說得最多的話是：「不用，留給更意要的人。」而最容易讓抗爭者接受的說法是：「你先拿着，看到更有需要的人就給他。」以上的一切一切，不在現場就看不到了。當然，我朋友在前線看到更多，現場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
 
有朋友聽到我因為香港而留下，有人說不值得為港豬而犧牲，也有人叫我一定要宣揚開去拿個大大的光圈。我會說我很自私，留下來為香港的比重不高，主要真的是親身見證、體驗。
有朋友說，我想留下只是一時衝動。這個是我最同意的，因為我也不肯定。為此我詢問很多朋友的意見。
 
讀碩士不是可以一時三刻決定的事，早在大半年前就要預先報名。相反，我想留下不過是出發前不足一個星期的事。我有種感覺離開會比留下更後悔。朋友就說，現在你當然會有這種感覺，你因留下而後悔會在這場運動結束之後發生。朋友又補充說，你現在的感覺很多程度受情緒影響，你試一下離開新聞幾天，如果是想留下那就留下吧。我說，不用試，如果我不看新聞，我應該可以當一切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去。我沒有實際上這樣做，因為已經不可能離開新聞了，早在運動剛開始時，我雖然都有參與遊行，但不算很熱衷，沒有刻意追新聞。只是這些大事，現在很容易就看到。到七月尾，我才愈加投入，開始追新聞。甚至在和朋友建議我離開新聞的時候，我還是不時滑着最新消息。停看新聞，情況堪比六月之前，我當然不會選擇留下。其實真的用情感行事不行嗎？唯獨最後這一句我沒有說出口。其實想深一層，六月七月甚至八月初也發生了很多事，那些時候我也沒想過留下，甚至繼續辦理所需手續。
 
上面提到後悔，也一提覺悟，有朋友跟我說要預料留在香港會很辛苦，問我頂唔頂得順。我老實的回答什麼都未實際做，我一定覺得自己可以。
 
和很朋友談這件事，聽得最多必定是怎樣選擇也不會阻止，希望我不要後悔就好。我先套一位朋友的說法，人生痛苦在於沒水晶球，但同樣是珍貴的。如果我自己回應的話，我覺得其實怎樣選都會後悔，當然後悔的程度可能有異。
 
這不足一個星期的時間我想了又想。
 
如果說留下是一個自私的決定，那麼我我選擇了一個更自私的決定。
 
對於決定離開，我有種背叛的感覺。
 
當有抗爭者在吃催淚彈、被打、被捕的時候，自己卻離開了，甚至逃遠了。
 
我那位上過前線的朋友分享過，我朋友覺得自己很懦弱，因為我朋友有時候早早就離開了。我朋友說他在離開現場前，和不認識的「手足」聊了幾句，然後分道揚鑣，就在我朋友繞道失敗正在回家的時候，我朋友看到有人被捕，而被捕人像極不足半小時前互祝小心的手足。我朋友那時候覺得自己背棄了手足，覺得自己很懦弱。我朋友明明很清楚，即使自己在場也不怎麼可能救回手足，但就是忍不住想是自己背棄了他們。現在的我大概更能理解我朋友多一些，雖然自己和朋友的情況根本不能相比。
 
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人已經在台灣。因為我沒有選擇留下。
 
後記：
 
先補充一點，我只是買了機票，學費是到達後再交。不知是不是因為學費便宜，工作過一段時間的自己覺得即使交了學費也可不用將浪費錢納入重要的考量因素。而且，錢可以再搵過啫。
 
其實這篇文章在我出發前已經打好腹稿，那時還未發生 831 的事。一直說自己一天還沒上機一天還可以留下的自己還是如期搭上飛機，也到台灣幾天了，只是文章卻一直的拖。
831 又發生了大事，但我還是只能和六月尾的自己一樣，只能留意和遙遙支持。
 
如果大家在情況安全之下，代替我在他們面前說：「黑警，屌你老媽。」
 
（我曾經有想過是不是只有我這麼迷惘呢？因為在出發前集合了學校的港澳會一群會到台灣的香港學生，沒有一個說臨時決定不去。這有點說服自己的意味。想層一點，其他人都是去讀大學，自己則只是去讀相對是額外的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