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髮
「一陣跟我去飛髮,你而家成個飛仔咁。」爸爸說。
「哦。」我應了一聲。
除了這樣,我還可以怎樣呢?
我堅持了無數次。在餐桌上,爸爸問過無數次「幾時得閒去飛髮」,我亦答過無數次「我想留長髮,綁辮」。他隔幾天又重復問:「幾時得閒去飛髮?」我開始換不同的答法:「近排要趕功課。」「得閒先啦。」
直到今天,「哦」之外,我不知道該怎樣再去回應。
「阿仔話佢想留長啲……」媽媽幫忙說情。
「咁長,邊有得唔剪。」爸爸回應。
「我可以幫佢剪,之前佢都叫我幫佢修一修……」
「你剪咩剪啊。出去幾十蚊,咪搞掂囉。」
媽媽沒有再回話,望向我,說:「你可以叫個髮型師,留邊到……」
我對媽媽搖搖頭:「我有得揀咩?」
我和爸爸出門,到理髮店。在途中,我們有聊天。不過,聊些什麼話題,我不記得,大概是新聞之類。我只知道自己在想幾年前某政治人物的一句:「如果我連我個頭都捍衛唔到,又點捍衛……」
到了理髮店。十分鐘六十元剪個髮,只剪髮那種理髮店。時間尚早,雖然已經開了店,但只有一個人「當值」。
「歡迎光臨。」
爸爸坐在等候的那排座位上。我過去理髮師面前坐下。
面對鏡子,看到自己的髮型。前蔭蓋過眉毛,有些甚至蓋着眼睛。側髮蓋着大半隻耳朵。後頸感覺着髮尾輕輕的搔癢。
理髮師走到我身旁。
理髮師看上去二十來歲,大我不過幾歲。他為什麼會選擇做理髮師呢?他會有什麼樣的煩惱呢?在他面前,我的煩惱是否只是微不足道呢?
「想點剪?」
「是但。」
「剪頭髮邊有得是但架。」
「又唔係我要剪頭髮。」
「吓?」理髮師不解,呆呆的站住。
「飛短啲啊,方便散熱,夏天無咁焗啊。」爸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聽見了爸爸的「指令」,理髮師緩慢地繼續他的動作。
他手指碰着我的頭。鏡中的我在他的控制下,頭側向左,又側向右。
他的手指很冷,隔着厚厚的頭髮我也感覺得到。
他細細打量着鏡中的倒影。
「你個頭好油,好心你理下你個頭啦。」
「是但啦,我都無得揀,理黎做咩啊。」
「喂,除左你個頭,你有好多嘢你都無得揀架。就連你的人生,你都無得揀。有無數人、無數事,在有形、無形之下迫你往某個方向行,你根本無得選擇。就好似你黎飛髮咁。」
這個大我不過幾歲的理髮師,噴出一個既像瞧不起又像笑的鼻息,嘴角微微一翹,既像嘲笑也像苦笑。
「係啊,係啊!你嘅一生絕大部份都無得揀,死咗佢啊笨!」
他像是大喊的叫,卻很小聲,又很歇斯底里。
他的手指用力按我的頭向某邊,但我挺着身,挺着頭,不為所動。
「我無死,就係因為我揀左我想做嘅嘢。唔係嘅話我呢個人生我都會選擇是但,因為除咗是但根本無得揀。」
我語氣平靜而堅定,狠狠地盯着鏡中的人。
理髮師瞪大眼,完完全全的呆住了,像是中了雷殛一樣。他的目光漸漸從鏡中的影像至向我。他漸漸鬆開放在頭上的手指。
過了一會,我說:「喂,反正我無得揀,不如俾你揀啊。」
「吓?」理髮師不知道是沒聽明白,還是還沉浸在剛才那段話。
「我話,呢個。」說着,我凸出下唇,然後吹氣。吹得額前的瀏海像帳篷一樣脹起、鼓動,以逗趣的方式表示我在說的是頭髮。接着,我續說:「由你揀。」
「唔。」
理髮師應了一聲,微微抬起頭,目光從我身上移向跟前鏡中。他從新打量我的頭,時而叫我頭轉一轉左,轉一轉右,又陷入一陣沉思。這一連串的動作,重複了幾回。他始拿起剪刀。
我見理髮師拿起剪刀,身子不經意往後一縮。
可是,他卻以為那是坐正,表示準備好。
剪刀一上。
「咔嚓」一聲。
一撮頭髮,脫離我的身體。
我看着那撮頭髮,緩緩從旁掉在地上。心裏的某一片的小屑,也隨着頭髮一同墜地。
手起,刀落,髮斷。
隨着一聲聲的「嚓、嚓、嚓」,頭髮掉落。
不,墜落。
不,飄落。
不……這些詞形容現在的頭髮都不夠準確。
對了,是飛落。頭髮是飛落。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
飛髮。
一撮又一撮頭髮就像一隻又一隻小雞。即使盡力拍翼,但它仍不可能飛。只是造出了一副能飛的假象,結果還是無力的墜地。
我的頭開始動,開始縮,開始躲着剪刀。
理髮師輕輕按着我的頭,示意我不要動。
觸碰着我的手指很暖。記得剛才他的手指還很冷。是因為剪我這個髮,令他的手變暖嗎?
我想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頭髮飛落。
但剪刀發出的「嚓嚓」聲,和髮碎掉落時輕搔的觸感,令我不得不睜開眼睛。
不能阻止的話,就作個見證吧。
一會,頭髮剪好了。
「喂,洗唔洗我陣間飛嘅時候『一下錯手』,飛個『靚』髮?」理髮師眼角瞄了瞄等候處。他話中,刻意的重音,顯示他想作個小惡作劇,替我「復仇」。
我說:「唔洗啦。係剪頭髮其間我諗到點解佢要迫我飛髮啦。」
「唔?點解啊?」理髮師好奇地問。
「過幾日端午,有家族聚餐,要見人。」
「佢都係其中一個『人』吖。」
「唔……都係嘅。或者應該講係,其他人同化咗佢成為其中一份子。」
我頓了一頓。理髮師正要反問,我便說:「你只要繼續剪你鍾意嘅髮就得。」
理髮師笑了。
他一邊用毛巾拍走椅上的碎髮,一邊笑着送我走。
我頂着一頭飛好的髮,踏步離去。
~完~
後記:
我有記下完成日期,是2015年的八月尾。某個程度上是當時的小發泄。這篇那時有寄去青年文學獎,結果當然是輸了。
話說,那時給了一個朋友看,對方問我是不是有什麼政治影射,我說我寫的時候沒有想這些。現在看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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